白鹭洲

我将自己摊成稿纸,让岁月前来点苔

【雷安/不老巫师和养子】唐吉坷德

 

雷狮见到安迷修是在远离城镇的密林里,最近的猎人驻地都要走上一个小时。他被放在草编的破烂背篓中,歪倒在大树下。也许是因为刚出生就有着浓密的头发,也许是因为他过早地睁开双眼打量世界,他身上总有着让人类认为应该和罪恶的密林相联系的特征,这是个脐带刚打结的、不幸的新生儿。他身上挂着一块手帕,歪歪扭扭用木炭写着“安迷修”,水渍因为森林的潮湿并未干透——这或许是个被迫弃婴的母亲的挣扎。他身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污,想来主教不愿为他洗礼。

人类的欢喜厌恶向来莫名其妙,这双通透的绿眼睛睁开过早而成为恐惧,这头秋日栗壳般喷香的发丝被视为反常,他不会哭泣,不懂悲伤,他的初生伴随着微笑,于是主教说,这是魔女的孩子,要把他还给森林,送给狼群。他们信奉神明,痴迷圣经中将脸颊送给敌人抽打的宽容,却容不下一份天赐的温柔。

安迷修长到五岁时早已不记得这些事,他的一生没有母亲襁褓的温度,他的温柔来源于雷狮的书房。那是一间穹顶极高的圆柱形房间,螺旋扶梯随着书架旋转而上,雷狮从世界各地搜集的消遣物堆放于此,弧形的线条是雷狮的年轮,与日俱增。房间正中摆放着桌椅,有终年不息的炉火,维持着书籍的干燥。

安迷修识字全靠自己艰难摸索,雷狮只在闲暇的时候为他取过他够不到的书籍。安迷修囫囵过了很多传记故事,才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可能也是个迷,他问过雷狮:“当时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呢?”不会带孩子的雷狮告诉他:“煲汤。”

后来安迷修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,他怕哪天雷狮想起来这茬事会真的把他炖了,雷狮的 坩埚里放得下蟒蛇、兽骨,自然也放得下五岁的他。

其实安迷修趁雷狮出门的时候偷偷蹲进那口锅过,当他发现自己爬进去毫无障碍,并且还能加满没过头顶的水后,安静了三天。

雷狮自认为没有任何信仰,如果非要说什么规则是他笃信的,可能只有弱肉强食。但他来不及想好怎么把这个道理教给安迷修——把他丢进丛林,或者猝不及防找茬揍他一顿——安迷修自己就找到了人生信条。雷狮不明白他是怎么沉溺进《堂吉诃德》的,就在他处理新狩猎回来的战利品时,安迷修坐在火炉边,磕磕绊绊读完了整本书,也许是荒诞和幽默本身的艺术效果,也许是他年纪小到读不出字里行间的讽刺,他被骑士的世界吸引了。

“他豁出性命做好每件事!”安迷修这么说道。

“但他在死前后悔了。”雷狮和千千万万个读者一样,认为这个干瘦的小老头为了骑士道做了数不清的蠢事儿,最后因为浪漫的信念荒废半生。

“如果是我,我不会后悔,挑战整个世界是多么伟大的事,这证明骑士道自有它的魅力。”安迷修这么回答。雷狮不想和一个小孩斗嘴,于是他伸出脚去,勾住安迷修的小板凳,狠狠一抽,安迷修猝不及防抱着书摔到地上,他没有掉眼泪,只是掸干净灰尘,眼眶红红地揉着隐隐作疼的腿根。

“你连坐都坐不稳,想挑战谁?”雷狮问他。

“你是恃强凌弱。”

“强者就是有欺负弱者的资本,你左右不了别人的想法。”雷狮弯下腰,拇指食指捏着书的书脊,稍稍用力就从安迷修手中抽出了书,“我会教你坐稳,再教你站稳。”他把骑士小说塞进了书架的高层。

午夜下了雷雨,雷狮被一声巨响惊醒,他点起蜡烛往声源走,人类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动狩猎巫师。不过这次是他判断错了,这声巨响来自书房,安迷修叠起了数个小凳子够到了雷狮刻意放高的《堂吉诃德》,板凳梯子塌了,他和家具一起坠落,挂了两道鼻血。

“你拿我没办法,雷狮。”他骄傲地扬起手中的书,趴在地上示威。

“我会拿你煲汤,安迷修。”雷狮手里的烛光从下往上把他脸打了层阴影,话音刚落,安迷修一骨碌爬了起来,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。

安迷修不再害怕被拿去煲汤是十三岁,他在帮雷狮清扫坩埚的时候又往里面蹲了一次,这回他整个脑袋都能伸出锅沿,突然就有了活着的底气。

安迷修一生有许多疑问,其中一个谜团的解开出于意外。在安迷修记忆里,雷狮很少发呆或者陷入长时间思考,也就很少有纪念思念这种投入太多感情的活动。但在雷狮居所后方有一块小小的墓碑,雷狮告诉他,这是他的弟弟。

“他为什么会死?”安迷修十五岁时,面对这块墓碑提出了他一直没开口的问题。

“他活到76岁。”

“我以为他也不会死。”

“他是巫师与人类的孩子,准确点说,是家族的私生子。”雷狮说,“他没能继承巫师的寿命,因此受到排挤,除此之外,他是非常优秀的巫师。”

“你带走了他?”

“对,我们一起离开。”

“一视同仁的公正,雷狮,这也属于骑士美德,你很伟大。”

“闭嘴,安迷修。”

他们落进了长久的沉默,那块墓碑历经风吹雨打已经歪斜,甚至长出青苔。十五年前安迷修也是这样歪歪扭扭地挺过风吹日晒,等到救赎。

“这就是你为什么带走我,因为我们都被抛弃了。”安迷修说得很平静。

安迷修在成年的那年带上干粮、水壶、《堂吉诃德》、一对自制的木剑离开了,雷狮花了一个月习惯原本的生活,他走进书房,看到安迷修常用的字典,其中夹了许多落叶制成的书签,他随便掀开一页标签,上面印着大大的孤独。

雷狮没有记日历的习惯,对他来说生活只是驱逐自不量力来挑衅的人类,以及不断试探森林深处怪物的。人们向来谈巫师色变,他们与黑夜,吐信毒蛇以及各种被冠以不详的事物挂钩,受困于这种本能恐惧,火刑架上挂着不少无辜枯骨。

他再次见到安迷修的时候面前出现的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青年,下巴上密密麻麻是来不及刮干净的胡茬,他的眉宇间爬上细细的皱纹,笑起来眼角延伸出细密的褶皱,唯有那双眼睛,里面有整个森林,森林里有他和他。

“你一点也没变,雷狮。”安迷修说。

安迷修没有成为骑士,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骑士的存在了。“我自己给自己册封”。安迷修解下腰间的包裹,将厚厚一叠明信片摊在桌子上,事实上这些景色雷狮在几百年前都一一看过,那时候墓碑还未长出青苔,那时候纸张还没有被发明,因此他留不住。他把安迷修带回来的明信片夹进书里,一同收进他的书房。

时间在流逝,短暂的生命总是想留下永恒的美景,这种作为真是可怜的祈祷,雷狮这么想。他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安迷修,看着他被晒黑的皮肤,风餐露宿中结实起来的身体,永恒的生命忽然也萌生了挽留短暂美景的念头。安迷修会长大,会老去,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。

“你做了多少和书里一样的蠢事?”雷狮问他。

“这可不能说蠢,年轻的姑娘感激我,年迈的老人赞赏我。”安迷修说,“骑士道带给我很多快乐,践行使人充实。”

“那你没必要回来,哪个地方都比这里更适合你的骑士道。”

“我在寻找骑士的爱情,是飞蛾扑向火焰,是黑夜追逐黎明。”安迷修并不年轻了,他说话的时候面部也会因为表情细微的牵动而蔓延出细小纹路,“我一直在失败,所以我在想,我肯定在最初的地方落下了什么东西。”

黑夜无法对黎明开口,他们是世间悲壮的情人,为了日夜交替万物生长而奉献出相逢的机会。这个世界也许没有神明,但是必然有序,无人可破。

安迷修再次离开的那天鬓角全白,他在书房里为自己钉了床板,铺上稻草松针和棉花。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没有追寻到完整的骑士道,没有开口自己是否拼凑到了骑士的爱情。他靠在枕头上,雷狮坐在炉火边加热咕噜冒泡的魔药。

“我死了以后你会怎么样?你还想炖了我吗?”

“老骨头一点都不好吃。”雷狮刻薄反击。

“我们还会见面吗?”安迷修问。

谁又知道呢,我从来没有死去的经验。雷狮这么想,他听到药水的声音越来越大,安迷修的呼吸越来越轻。那天窗外飘雪,他的灵魂被雪覆盖了。

雷狮有了第二个墓碑,他把《堂吉诃德》的每一页撕碎,碎片在他手中变成印着故事的千纸鹤,随着风雪飞出森林。那年冬天,小镇随着大雪天降纸鹤,每只纸鹤带来一个故事,每只纸鹤带来一位骑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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