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鹭洲

我将自己摊成稿纸,让岁月前来点苔

【雷安】春光乍泄

 

*

如果万物皆有语言,那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一定都在叫嚣着安迷修。

 

*

井水又干了。

我第三次把提桶拉上来,它依然挂着摇摇欲坠的碎片状的铁锈,像我干燥坚硬的舌苔一样。铁桶在青苔死亡的石壁上磕出刺耳声响,铁镐在掘墓穴时,遇到石头也是这个声音。我住在墓园边上的窝棚里,天知道我睡的这块泥地下埋着几个跟我相同的孤单尸骨。但我并不很在乎,只要这个喧嚣的世界,还有一点善心存在,我就可以依靠这些怜悯苟且偷生。

嘿!那仅存的善意在跟我打招呼。他从墓碑前起身——那是他师父安眠之处。

他蹲下来询问我这口老井是否又出了问题,然后将他手里的面包和水递给我,他的身上还散发着黏腻的黄油香,显然他刚离开壁炉不久,他并不富裕甚至自身难保,但我看到他时,他总是洋溢着那种丰衣足食家庭下下才养育得出来的微笑,或许他还在心里爱着自己,所以他还有希望,并被这渺小的希望养大。

安迷修,安迷修。我喊他的名字,这时候他会盯着我看,我喜欢他转过眼珠子的一瞬间,那少年特有的机敏和温柔。

你看——墓园对面的大房子,有主人啦。

 

*

雷狮来到镇上的头一天,窗外被邻里围了个水泄不通,但是无人敢上前招呼。

英俊的资本家在小镇买下了最豪华的别墅,这足以让从未踏出过这块土地的人感慨数日。那些人有着乱糟糟的金发,粗布裙上的补丁和鞋上的污垢一样密集,他们惊叹于不速之客蜷曲茂密的黑发,轮廓分明的脸颊和深邃的五官,他全身的物什在场没几个人买得起,他像睡前故事里年轻的国王。

长舌妇的目光贪婪地透过窗户窥探,而高大的男人未给一瞥,直接拉上了窗帘。吊着流苏的丝绒布反射出浪花似的光,抖动了几下恢复平静。

“我想,他是为了哪个情妇。”妇人吃了瘪以后昂起头发表结论,把一众少女的梦掐碎在当下,“我见得多了。”

拉紧窗帘的房间透不过光,雷狮点了蜡烛顺着扶梯往上走,整栋房子一共有三层,一楼承包了会客和餐饮,二楼是浴室和几间客房,顶层是书房和主卧。二三层都有着宽阔的露台,从三楼的窗户望下去可以将花园尽收眼底,只是那里的植物早被存把长的野草纠缠住了,连小径都看不分明。

唯一不合人意的是,房子离墓园很近,但是雷狮并不在意这点。

围观的人随着日落散去,敲门声打破了沉默。三下有力道均匀而不突兀的声响,在停顿之后又重复了一次,来人大概是个指节和胳膊都细瘦的人,闹不出什么大动静,带着和镇上农民格格不入的礼貌。

雷狮走过去开了门,门口站着个到他肩膀的少年,栗色的头发和侧面的夕阳相得益彰,细旧的粗布挂在他挺直的脊梁上,蜜色的肌肤均匀细腻,那截细脚踝下皱了皮的靴子没有粘灰。他的包装陈旧却整洁。面前的不是个少年,而是无人染指的,无从遮蔽的纯粹灵魂。

“您可真高。”他笑起来,“我是来找工作的。”

“这里没有工作。”这是实话,但是经由雷狮这冰冷的语调和陷进黄昏阴影的五官帮衬,这几个字反倒听起来像在刁难了,而面前的人似乎对迎难而上兴致勃勃。

“您的花园,先生,我知道这栋房子有个很棒的花园。我的师父是这里最好的园艺师,我也有最好的手艺。”

“那我需要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你师父?”

“他生前是——”

“关我什么事?”

“这个镇上只有您能付得起和我手艺相称的薪水。”那个男孩说着有些傲慢的话,但轻快的声音和柔和的眉眼并不令人反感,“我想赚够钱去更远的地方。”他毫不介意把梦想分享给一个不解风情的陌生人,直率到雷狮不得不认真听完他的话。

天暗得很快,这时能在他背后看到墓园里隐约交织的萤火和磷火,这些光亮不多时便熄灭了,唯有一处顽强留存——那是男孩的眼睛,他背着手,苍翠的眼眸里是不朽生机,他笃定的表情源于从未考虑过自己会失败,就像他眼中的绿色不会凋谢。

“您需要除了人以外的色彩,这绝对是值得的。”

雷狮觉得这种固执和自信分外眼熟,未经世事打磨的少年多半怀有满腔热血,但是直面他还能保持这种强硬的人确实不多,这有点意思。

“进来。”他侧身给了条道。

 “我叫安迷修,先生。”男孩鞠了一躬,愉快地挤进门缝来,“16岁了。”

 

*

我没想到这个消息会让安迷修露出如此敞亮的神情。

那位先生入住的这天,墓地附近第一次聚集了那么多人,要知道,平日里这可是镇上的人告诫孩子远离的地方。安迷修跟我道别,我目送他,踩着夕阳的尾巴,走向了大宅的门。

从我的住所可以看到那栋房子的前院和正面的落地窗,我悄悄躲在草丛里挪动,靠近门前道路的时候,安迷修进了那扇门,周围所有窗户都拉严实了窗帘,我再也看不到他。而那位先生的面孔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,我隐约可以看到他的下颌线,他非常高,在合门的那一瞬间,我确定他把视线投向了我,从黑暗中穿刺而出的紫色利刃,将我扎得睁不开眼,这道突然袭来的目光成了我日后众多阴影之一,我落荒而逃,再回头的时候那门已闭如磐石。

我隐约觉得,安迷修不会再来了。

 

*

早晨的阳光刚好从窗帘缝隙里照到雷狮脸上,还不适应光线的他将脸埋到枕头里,用力眨了几下才完全睁开,温暖的天然闹钟很难让人起情绪。他记得自己昨晚拉严了窗帘,视线随着教堂钟声晃动几下后,定格在门把手上。雷狮披上睡袍,金属门把上有一两个很淡而残缺的指纹,以及零星的粉状物,这时从门缝里钻出来隐约的烘焙食品香气,是属于壁炉和黄油的炽热而甜腻的味道。

他拉开门时,这些气味顺着楼道汹涌而来,比酷暑的热浪更来势汹汹,雷狮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,仿佛二十多年来今日他才领悟食欲二字。那自诩园丁的男孩正围着小围裙,戴着厚厚的手套把烤架从炉子里抬出来,铁架上的面包形状均匀,边角焦黄,顶上是蓬松的拱形,起了酥的黄油成了一层有小小气泡的金黄脆皮。阳光从边侧的窗户打进来,照在那细瘦的手腕上能看到属于少年的,和面包一样的金色的绒毛,那手腕熟练地把着刀柄,几下把吐司切成片,他似乎早就听到了雷狮下楼的声音,不紧不慢打点好一切后,他回过头解下围裙,尾音上扬:“早上好先生,炼乳还是花生酱?”

雷狮明白门把手上的印子从何而来了,这个机灵鬼蹑手蹑脚用最稳妥的方式做了个闹钟。他环顾四周,解下围裙的少年身上还是昨天的白衬衫,但似乎赶早起来洗干净烤干过,因为衣服明显没有干透,在光照下腰身一览无余,那是个圆规都画不出的完美弧度。

“你的衣服呢?”

“没来得及把家当搬进来,先生。”安迷修有些窘迫地拉着衣襟下摆,但这却成了无比糟糕的动作——没干透的衣服贴近肌肤的时候,淡淡勾勒出了胸口微小的起伏点。

雷狮把自己的睡袍扔了过去:“披上。你房间衣柜的衣服可以随便换,以后发了工资自己去买合身的。”

正在系睡袍带子的安迷修闻言猛地抬起头来,他的头发随着大幅度动作形成几圈小波浪:“您愿意雇佣我了?”

“炼乳。”雷狮拉开凳子坐下来。

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,这确乎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,本以为是个经不起刁难的小子,却在头个早晨没有给他任何发难的机会,甚至他可能还输了,输在对同为男人的身体的下意识回避,在他扔出睡袍的那一刻,就注定把这个初长成的少年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上。

 

*

安迷修变得很忙,我看着他在花园进进出出,抱出一捆捆枯枝败叶,我相信他的手艺,今天结束后,这个花园或许会成为教堂外的第二个天堂。曾经他就是这样祛除我身上和死尸一样的气息,现在他无暇顾及我了,我偶尔会盯着蚊蝇计算自己离回到那腐朽坟墓里还需要几天——我是把自己当成死人的。

他和我一样无亲无故,但就像我说的,他还爱着自己,而我早就没有那些复杂的情绪了,他说过自己想成为最好的园艺师,并且相信自己做得到。那天他拍醒昏睡很久的我,讲完这些话后问我有什么梦想。

我大概也只有在昏昏沉沉地时候眼前才会有那么些名为记忆的片段,他问的很是时候,我能想起很久以前我想开一家孤儿院,于是我就这么说了。

他对自己,对任何人的梦想都报以尊敬和热情,对那位先生也是。那个人离开家门的时候,安迷修目送他消失在街的尽头才合上门。

 

*

晴空下总会传出沉闷滚雷声,比普通雷雨天更为沉闷,却更加绵长,有时脚下的土地都在随着贴地滚走的声响颤动。那应该是某处矿藏的新生,人们头一次嗅到了和过去不同的铜臭味,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都去往山的那头认领自己的新工作。

安迷修知道那正是雷狮来到这个小镇的原因,但他很少真正靠近矿山,更多时候是外出洽谈不同的生意。

但是,雷狮的生活到底如何,与他没什么关系。忙碌在厨房和花园之间的少年,一心只想趁着大好机会赚够离开小镇的钱,他不仅要成为镇上最好的园艺师,他也应该是这个国家最出名的。而一位绅士对他的认可,就证明这步路走的没有问题。

他认为雷狮确实是一名绅士,尽管他每天去集市采购食材的时候,总能听到嘴碎的人在讨论这个阴郁俊朗的男人。据说他做生意蛮不讲理,投机取巧,开拓矿藏的时候抢夺他人的地盘——虽然那块地确乎没有明确的地界,但是作为一个更有名望的人,似乎就该做出让步,雷狮只是从来不愿满足公众的嫉妒心罢了。

在安迷修眼里,他的老板尽管苛刻却极少刻意刁难。

他在落座的时候会伸手抚平衣襟下摆;他痴迷酒精但不会烂醉失态,甚至恰到好处收住一嘴酒香,不让颜色各异的液体沾到领子上;他也目睹过雷狮与上门寻衅的人剑拔弩张,雷狮单手接住了直冲他来的拳头,另一只手还稳稳抱在胸前,一瞬间将来人的胳膊扭到背上,干脆利落送走了脱臼的败寇。

他的强大是由内而外的,还带着无关财富的优雅。

安迷修在花园里移栽了紫藤萝,来年夏天花开的时候,满架都会是雷狮眼中光晕的色泽。

可惜赶不上今年花期了,如今的小镇入了秋,酷暑未过,黄昏降临更早了。雷狮回家的时候门口刚铺上的石板路镀了层金,安迷修站在尽头,端着一盘刚从壁炉里烤出来的,正在散热的戚风蛋糕,上面裱了奶油花,少年弓着瘦瘦的腰身,俯身从门前的迷迭香上摘取蓝紫色的花点缀到蛋糕上。

该死。雷狮停住了脚步,安迷修的衬衫又没有干。

每次在他的动作可以勾勒身体曲线时,那件衬衫就干不了,想到这点雷狮就烦躁起来,一度想当场喝令他进屋换衣服。但当他的鼻腔里钻进那股奶香和淡淡的迷迭香味时,紧皱的眉头就顿住了,并在慢慢展开,不知是奶油的甜腻还是迷迭香本身的安神作用。于是他静下来看安迷修,那健康的偏小麦色的皮肤,在半透的衣服下印出不规律的痕迹,蜜粽色的头发在夕阳微风下像缓缓流动的热巧克力,细细的鼻梁水润的嘴唇在侧脸上落成,鼻尖最先接触到花丛,他贪婪地把整张脸埋进去,为了调整身体平衡,那短靴上露出的脚踝在不断移动,他整个人都散发着甜腻的可口的气息。

“先生。”安迷修很快发现了雷狮,他的笑容就像延时摄影而成的纪录片,像里面舒展肢体的花朵一样绽开了,“先生,今天下午自动洒水的龙头出问题了,你送我的衬衫也打湿了,我跑去太阳底下晾干它,天知道它在阳光下整个透明了——浪费了好长时间,隔壁的小狼犬还把我扑进了花丛。为了不影响工作我很快继续干活了,我全部做完了。”他自豪地汇报着工作,不由自主地将沾到了奶油的指头放进嘴里吮吸。

是我的东西。雷狮走上前,从盘子里捡起一块蛋糕。

从脚踝,到眼角眉梢,都该是我的。

 

*

如果说迷迭香是受耶稣福泽的植物,那安迷修一定也受神祇宠爱,否则他怎么会带着如此沁人心脾的气息,如此接近天使。

如果我是那位先生,在我弯腰拿过蛋糕的时候一定会忍不住亲吻他的前额。

我确实会嫉妒他可以拥有忙碌而富足的生活,我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失去,但或许这本就不该是我应得的。在墓园看到他在宅子里忙碌的身影,看到那个杂草丛生的花园成为四季有鲜花的艺术品,我常常会想起他和我谈过的梦想。

我并不太能理解梦想两个字,这是一条需要追寻的路,不过,看起来确实会给人带来改变。也许我应该试着活下去。

我的生活已经不能更糟,主动生出要活着的念头,大概就是一个飞跃。过去的日子我甚至学不会乞讨,安迷修总能恰到好处递出“援手”,以至于我都不太清楚如何走进这个社会。

我饿了,也渴了,脑海里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几个信号。阳光最后一寸金色落尽山坳,那位先生的胳膊揽在安迷修肩上,走进了屋子,只剩门前的迷迭香和蝉兰,在日渐萧瑟的风里盛开。

我看到一张唇角勾起的脸,那个女人眼里没有笑意,擦着白粉,那些油彩嵌进她的皱纹里。

来吗?来工作吗?她对我说。

 

*

这个秋天没有想象中那么多雨,在客厅角落有一架积灰的钢琴,把蒙着的布抖开时那些粉尘就不可控制地飞舞起来,却也让穿窗而过的光线更为立体,在琴盖上还有一把小提琴。

安迷修跑进厨房找出松香,久置的乐器音色浑浊却更深厚,他确实跟着师父学过,尽管只有些简单的曲子,过去他的小提琴都是借用的,师父过世后就没有机会再碰,他喜欢在指尖变幻的音符,也热衷于钻研演奏的姿势。

雷狮今天是被曲调简单而流畅的小提琴声吵醒的,他站在旋转而下的楼梯上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就看到那个还围着小围裙的少年打着旋儿,从客厅一路雀跃进了花园,在他亲手栽种修剪的花卉间流连。

他向着朝阳拉开琴弓,宽大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张开,在关照下棉麻像一层灯纱,变得柔软而轻薄,似乎可以透过这层阻隔看到那副身板——这确实可以想象,他的身体早就在前几次和水的亲密接触中一览无余。

安迷修被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惊得睁了眼,余光看到雷狮坐在那架钢琴前,他的背挺直,微微低头,睫毛在光下的阴影落在颧骨上,还未仔细打理的头发披散下来,有几根就那么四处翘着,敞开在胸口的真丝睡袍领并没有对称,在显得有些凌乱的外表下,他的敲击琴键的动作有力而规律,原本轻快的小提琴突然也跟着庄严了起来。

安迷修停顿了,雷狮抬起头看他,不知眼里是被吵醒的烦躁还是对他慌乱停止的不满,但一切外界因素都不会影响雷狮自己的决定,他会将这首曲子演奏到底,那种笃定使得安迷修也颇受感染,他再次拉动了琴弓。

由于他要跟上雷狮的节奏,他得记住每个音符。那琴声一直稳健,随着时间递进愈发快而清亮,演奏者的运筹帷幄是习惯性的,他对每个音节的把控都有着极端自信,多少带着炫技的意味。安迷修面对的是不知何时将起风浪的海面,他的指尖飞快在弦上变幻,他发现,按照曲谱的规律无法完全跟上节奏,雷狮的演奏太过剑走偏锋,他擅自修改了许多处和弦。

随着力量爆发,小提琴也紧跟着一声震颤的悲鸣,升起的太阳脱离了灌木的遮挡刺痛了安迷修的眼睛,他抬起双臂将这尾音演奏完毕,伴着钢琴的重音,在不自觉留下的眼泪里他所见到的光芒,如同阿喀琉斯被射中脚踝阵亡时向阳示威的眼神,被神指定的命运即使无法改变也绝不服从,不论生死都将以王者之姿示人,这是他在合奏结束时,所触碰到的灵魂。

安迷修放下小提琴走回屋里,雷狮的睡袍因为演奏时的动作又滑落不少,明灭光影里可以看到健硕而富有光泽的肉体,他下意识转过头避开,而倾力演奏后的疲惫却忽然袭来,酸软的胳膊拿不稳东西,琴和弓都落在地上。安迷修立刻弯腰想捡,没看路的他收不好脚步,绊在了钢琴凳上。

那只伸过来揽住他的手像是蓄谋已久,不容反抗地将他带进怀里。

这次接触的力道比以往都大,安迷修坐在了雷狮腿上,被夹在炽热的胸膛和钢琴间。

“你该离我远点。”雷狮在他耳边说,胳膊紧紧箍住他的腰。

安迷修伸出双臂回应了一个单薄的拥抱:“先生,你是自由的。”

就好像短短一曲内他们进行了长达几个世纪的交谈,此刻都成了对方心里深藏的化石,透过无数血管挤压的岩层,去感受每道灵魂纹路。

他们松开手,距离却不断缩短,少年浆果似的,刚被晨间泡开的蜂蜜水烫过的嘴唇微微颤抖,上面还有偷尝面包时粘上的化开的黄油,近在咫尺,伸舌一舔即可饱腹。雷狮感觉到在这漫长的暧昧里,安迷修的身体僵硬了好一会儿,他告诉他:“我是给你付了钱的。”

安迷修的手指抵住了雷狮的唇:“但我不出卖我的吻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没有威胁没有警惕,呓语般的嗓音让这客厅温柔地像个白日梦。

当雷狮正要为求而不得极端烦躁时,那柔软的手指挪开了,离开时扫过他的唇瓣,散发着可口气息的少年向前一动,落下掠唇浅吻,蜂蜜和黄油的黏腻直钻雷狮齿缝。

“我把它送给你,先生。”

他是天使也是恶魔,他是潘多拉的匣中人,是公主手中滚落的金苹果,伴随他的是福是祸雷狮并无所谓,此刻他是他的安迷修。

 

*

安迷修找到我的时候我正送走客人,他的神情说不出是怜悯还是震惊,这是我头一次对他的表情感到厌恶,我知道怎么说话会让他生气,我说我可以给你打折。

这时我几乎可以确认他的表情有变化了。他救下的可怜人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,在这肮脏的地方出口顶撞。我得活下去,我得活下去,我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叫嚣,我要活着去证明,没有安迷修那样的运气我也可以过的好好的。

听着!安迷修说。没有照顾好弱者是我的过失,现在你离开这里,会有办法找到更好的……工作。

别用弱者称呼我安迷修!尽管我知道自己做出的事情,在普通人眼里绝不算正确。同样是服侍男人的事你指责我什么?

这怎么能一样……安迷修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。寻找新生活的日子里,我学会了很多新的东西,比如烟酒,比如阴阳怪气地嘲讽。

我毫无理由地和他大吵一架,直到路过的女人停住脚步——这不是那位大人的小管家嘛,来为主人猎艳吗?

他看了我一眼,转身跑开了。

我在街角谋求新的生意,累了就蹲下给自己点根烟,这玩意儿没什么好味道,有时只是试图用它保持清醒。有个女孩弯下腰看我,她还抱着本圣经,我认出这是镇上的修女安莉洁,她的声音细细的,说,我觉得你需要帮助。

是,是的,我需要忏悔,我刚才中伤了一名天使,你相信我吗?

 

*

“这就是你拿我的钱布施雏妓的理由?”雷狮提着安迷修的后领把他掼到沙发上,“想去妓院普度众生?”

“雷狮!”安迷修挣开他的手站起来,“第一我没有’布施’,第二我靠自己劳动堂堂正正赚来了钱,不是拿你的!”獠牙初成的小兽竖起了毛。他们的关系微妙变质后,安迷修在生气时已不用敬语。

“你这不是善良根本就是愚蠢。”雷狮坐下来,双手搁在膝盖上。

“一个还有梦想的人不应该被放弃!”

“你是不是有病?”雷狮的神情充满嘲弄,他回味了安迷修刚才给他的解释,安迷修一心想要拯救一个自甘堕落的流浪儿,但人的善良和怜悯是有限的,用在这里完全是浪费。

“你做不成圣人,安迷修,你脑子里没有思考两个字。”雷狮再次揪住了安迷修的衣领,任他踢打,雷狮清楚这反抗并非出于流浪儿的话题,而是源于不服自己毫无人情味的管教,但和安迷修讲自己的道理是没有用的,他直接把人拽到了二楼,“你被禁足了。”

“你凭什么……!”门上的钥匙被拔下,背后的窗户因为是不常用的客房也锁着,安迷修用力拍打起门来。

“你想过没有,她会变成那样是因为你啊?”雷狮隔着门说,“自以为是的家伙不断对更弱小的人伸出援手,把他们惯成一无是处的米虫,然后他们在某一天意识到差距以后自暴自弃。”

门里面躁动平息了,不一会儿传来无奈的回应:“你不懂。”

“你不如送她一块裹尸布。”雷狮的声音沉了下来。

“放我出去!”安迷修喊着,但是门外没有回应了。

 

*

人生而并不平等。

安莉洁听完这句总结陈词,忽然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。

不不不,请你相信这些。

安莉洁的指尖戳在我心口。

她的眼睛很让我熟悉,那种不属于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的纯真和宁静,她站在我对面,伸出的手和多年前的某个影像重叠起来。报童从我们身边跑过,挥舞的报纸像战旗摇动,他们争先恐后地高呼,号外号外,小镇附近的矿藏开发完毕了,这是近几年发现的最大的宝藏。

或许我们都会以最好的方式活着。

 

*

有什么东西压到了雷狮的腿,他在迷蒙中蹬了一脚,却落空了,睁开眼看见安迷修双手撑在床沿上,没扣严实衬衫领就这么掉下来,一眼能看到随着喘息起伏的小腹,前额汗津津的。

“你困不住我,雷狮。”他尾音上扬,前一晚还在龇牙争吵,现在他又是那个温柔快乐的安迷修,甚至有些洋洋得意,“跑出来花了我不少力气,但是你看,你困不住我。”

“啧。”雷狮伸手把安迷修拖进了被窝,那小小的身子大概刚通过窗,从户外翻进来,被夜风吹得冰凉。

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不会再跑去那里了,但是——”安迷修伸出一根手指,点了点雷狮的鼻尖,“我们各退一步,雷狮,你得相信我。那不是个坏人,我想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,因为……”

“该死的梦想。”雷狮打断他,下巴搁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。

“嘿!”怀里的安迷修忽然挪动几下,转过身来,扬起脸小声说,“我觉得我喜欢你。”他很认真,是一个不求结果的陈述句。

“安迷修。”雷狮低下头,直到臂弯里的少年因为窒息用膝盖顶了他的腹部。

“我会吻你。”

他先斩后奏。

安迷修醒转的时候雷狮支着胳膊半卧在边上,身体挡住了光线以至于这一早上他都睡得很香,他揉着眼睛对雷狮道早安。

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
“我们?”

 

*

我再次遇到安莉洁的时候,是她到十字路口找我。

那会儿我正目送一辆马车绝尘而去,今早大宅里的先生搬走了,说是因为生意告一段落,不需要停留。那幢漂亮的房屋没有挂出售牌,只是和过去一样伫立在墓园对面。他带走了安迷修,我们心照不宣。

好消息是,雷狮先生把这栋房子留给你了。

安莉洁这么告诉我,她来给我送一份文件。

这个消息突然到我根本做不出反应,盯着安莉洁和那份签了字的文件,我半天只憋出一句,原来他叫雷狮。

现在,我是这所孤儿院的院长,我的故事和我的人一样无趣,我的过去很不光彩,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。

安迷修并没有跟我告别,也没有再联系。但是你们一定都很熟悉他,他的名字常出现在报纸上,他从小就是个很棒的园丁。

寒来暑往,冷暖自知,人生就是这样构成的,四季永远交替运作,春天不和任何人道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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